第二部分 译文·品-卷一 闺房记乐-《浮生六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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芸显然极迷恋这样的栖居生活,无限向往地说道:“夫君,今后我们在此选一块地,筑屋居住,然后买上绕屋菜园十来亩,聘几位仆人老妇,就以种植瓜果蔬菜的所得供给他们薪水。夫君作画,我做女红,这两项收入就用作买酒的费用。如此一来,虽然布衣荆钗,粗茶淡饭,你我二人却可终身享受这田园之趣,不必远游在外、聚少离多地为生计奔忙,你说,这该有多好?”
芸的一番畅想,也深合我意。然而,时过境迁,今日,即便得到芸当年期待的绕屋菜园、布衣之乐,却是知己沦亡,眷侣离散。回忆芸当年的这些话,实在让人感慨万端,不胜涕零哀叹!
离我家半里之远的醋库巷,有一座洞庭君祠堂,俗称水仙亩,其中供奉的,是传说中为洞庭龙女传书的柳毅。相传龙女得救后嫁给了柳毅,书生柳毅便由此得道成仙。祠堂四周有一座小小的园子,亭台楼阁,曲径回廊。每逢十月初六神诞日,周围的老百姓便各自找一处角落,密挂同一款式的玻璃灯,中间位置设宝座,旁边排列着花瓶几案,几案上插花陈设,每一处角落皆是如此,大家互相比试着插花手艺的高下。白天只是演戏,到了夜间,则参差高下地插了烛火于瓶花间,名为“花照”。每逢此时,花团锦簇,灯影错落,宝鼎香浮,恍惚龙宫夜宴般缥缈朦胧,华美异常。主办者或吹奏笙箫,或放声歌唱,或烹茶煮茗,对坐清谈。前来观看的人多如群蚁,为防人多拥挤出事,廊檐下只好设置了栏杆为限。我应友人的邀请,去帮助他们插花布置,因而得以见识了这热闹场面。
回家后,我向芸说起此番盛况,芸自然十分羡慕,继而失落地说:“唉,可惜的是妾非男子,无法与夫君一同去观赏。”
我也替芸可惜,忽然灵机一动,我对芸说:“你要是戴我的帽子,穿我的衣服,不也可以化女为男了?!”
此念一出,都觉得是个绝妙主意。于是立刻替芸装扮了起来。我让她将发髻改为长辫,画浓双眉,戴上我的帽子,只微微露出两边鬓角,这样一来,脸部以上便可以掩饰过去了。又让她穿上我的衣服,倒也还合体,只是长了一寸半,于是将多余部分折叠在腰部用针线缝合,外面再罩上一件马褂,基本也能蒙混过关了。
芸说:“可是我的小脚怎么办呢?”
我说:“这也好办。外面小商贩的店铺里有蝴蝶鞋卖,有大有小,很容易就能买到。而且平时也能当拖鞋穿,不是两全其美吗?”芸欣然同意。
晚餐后,芸装扮整齐,学着男人的样子,又是拱手又是阔步的,在室内来来回回练习了好久,忽然又变卦说:“妾还是不去了,被人认出我是个女子,一来不方便,二来堂上母亲大人知道了,也是要责怪的。”
我知道她心里正在做激烈斗争,于是怂恿道:“庙中管事的谁不认识我呢,即便被他们认出来,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。况且,母亲已经去了九妹夫家里。我们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,她不会知道的。”
芸见我如此说,也不再纠结,只是拿起面前的镜子,前后左右地照,一边照,一边狂笑不已。见她还在慢慢磨蹭,我连拉带挽地将她拽出,两人遂悄悄出门而去。
到了祠堂,我们夫妇二人游遍水仙庙,也无人看出芸是个女子。也有人问起芸是何人,我便说是我表弟,于是芸便装着男人的样子与对方行拱手礼。每逢此时,我与芸都偷着在心底直乐。
最后来到一处,在宝座后坐着一些少妇少女,她们是一位姓杨的管事人的家属。芸好不容易见到了女子,此时也浑然忘却自己是一副男人装扮,于是由着天性,径自跑到那几位女子面前,与她们亲昵地打招呼。忽然脚下站立不稳,身子一侧,不经意间一只手按在了一位少妇肩上。这下可惹了大麻烦。只见旁边几位丫环奴婢立刻站了起来,怒不可遏地对芸喝道:“哪里来的混账狂徒,这么不懂礼法规矩!”我连忙上前找借口为芸开脱,可是对方仍然不依不饶。
芸见情势不妙,索性脱下帽子,又翘起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让她们看,口里忙不迭地解释道:“你们看,我也是女子啊!”那些女子哪料得如此情形,一个个张口结舌愕然相对,继而面面相觑忍俊不禁,顷刻之间便转怒为欢了,于是热情地邀我们同坐,请我们共进茶点,最后还请了一乘小轿将我们送回家。
吴江人钱师竹病故,父亲来信让我前往吊唁。芸私下对我说:“去吴江必定要经过太湖,妾好想同夫君一道去看看太湖,开阔一下眼界。”
我说:“我正郁闷一个人去孤单没趣呢,你能与我作伴,那简直太好了。但你此时出门没有借口啊。”
芸说:“就说我回娘家嘛。然后你先上船等我,我随后就去。”
我的兴致被芸点燃了,我憧憬地说:“如果能这样,回来的途中我们就将船停泊在万年桥下,我与你待月乘凉,重温当年在沧浪亭的闲逸时光。”芸的兴致也愈发浓了。
定下的日子是六月十八日。这天清晨,天气凉爽宜人。我带一位仆人先到了胥江渡口,按照我们的约定登上小船等待。不一会儿,果然见芸坐一乘小轿正向这边赶来。
开船后出了虎啸桥,江面渐渐开阔,只见风帆高悬,沙鸟翔集,水天一色。芸感慨万端地说道:“这就是太湖吗?今日总算见识了天地之宽,也不枉此生了!想想有多少闺中女子,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色啊!”
说话间,只见对岸风拂绿柳,江城,已经到了。
船靠岸刚一停稳,我便匆匆上岸去钱家拜祭,办完正事后又急急赶到江边,却见船上空无一人,急得我赶忙向船夫询问。船夫向不远处手一指说:“你没见前方长桥的柳阴下,正在那里观看鱼鹰捕鱼的人么?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,果然是芸。原来,芸和船家女早已弃舟上岸了。
我悄悄来到芸的身后,芸彼时已是粉汗盈盈,正倚着船家女看得聚精会神,浑然不觉我已来此。我拍拍她的肩说:“衣服都汗透啦!”
芸顿然回首,没想到我回来得这么快,于是说:“我怕钱家有人要到船上来,所以暂且避开了。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
我笑道:“我还不是想早点回来追捕你这个逃犯的么?”于是又相挽着回到船上,船夫遂调转船头,奔万年桥而去。
船至万年桥时,夕阳还未落山。彼时,船上的舷窗已悉数拉合落下,傍晚的清风携带着水面清凉的气息阵阵袭来。芸轻摇纨扇,罗衫飘逸,我则剖瓜解暑,真是逸兴逍遥、清爽宜人之至!顷刻间,已是霞映桥红,烟笼柳岸,明月升空,渔火满江了。
等船泊稳,我让仆人去船梢与船夫饮酒。船家女名叫素云,与我相识,曾在一起喝过酒,与我也算是有杯酒之缘,人倒也还清雅不俗,于是将她邀来与芸同坐。
船头没有张灯,却是月辉如银,更添情致。我们坐在船内,在月下畅快对酌,并猜起了射覆酒令。素云双目炯炯,在旁边听了良久,困惑地说:“这酒桌上的规矩,我还是挺熟悉的,却从未听过这样的酒令,你们教教我吧。”
芸于是举了些例子详细解释给她听,芸还是不明所以。
我笑着对芸道:“女先生啊,你还是别再解释了,我有一个比喻,浅显易懂,她准一听就明白了。”
芸问:“夫君要拿什么作比呀?”
我说:“仙鹤善舞,却不能耕地,水牛呢,会耕地却不会舞蹈,是天性决定的。你非要违反自然天性去教导她,这不是白费力气么?”
素云知道我拐着弯子在取笑她,于是又嗔又笑地捶我的肩,连声说道:“你骂我!你骂我!”
芸赶忙说:“只许动口,不许动手,违者罚满满一大杯酒!”
素云颇有酒量,听芸这样说,也不在乎,满满斟上一杯,仰脖一饮而尽。
我接过芸的话说:“动手只准摸摸索索,不准捶人。”
芸笑着挽过素云,推到我怀中说:“请君摸索,以畅心怀。”
我大笑着回道:“你这就不对了。摸索的乐趣在有意无意间,拥进怀中狂探一气,那是鄙俗农夫的行为了。”
此时,素云鬓发间所簪的茉莉花,经酒气和脂粉头油的香味熏染,散发出芳香馥郁的气息,钻入鼻端,沁人肺腑。我故意指着茉莉花逗她说:“小人的臭味充满船头,真是叫人讨厌啊。”素云气得捏起拳头连连捶我,一边捶一边说:“谁让你狂嗅来着?谁让你狂嗅来着?”
芸立即大声喊:“违令,罚两大杯!”
素云不服气地说:“他又以小人来骂我,我不应该捶他吗?”
芸说:“他说小人,是有缘故的。你干了这两杯酒,我再告诉你。”
素云于是连干两大杯,芸便将我们在沧浪亭居住乘凉时,关于茉莉君子小人的典故说了一遍。素云听完爽快地说:“若是这样,我真错怪他了,应当再罚一杯。”于是又干了一大杯。
嬉闹了一番之后,芸说:“久闻素云歌声婉转动听,可否清歌一曲,让我们聆听妙音?”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起面前的小碟,和着清脆碟声唱起来。月夜船头,歌声清越,真真是个意境优雅的良夜啊!芸欣然畅饮,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,于是叫了一乘小轿送她先回。我又与素云饮了一会茶,聊了些闲话后,便乘着月色,意兴阑珊地徒步走回家。
当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上。过了几天,鲁夫人大约在外面误听了一些传闻,悄悄地告诉芸说:“前日听说你夫君携了两个妓女,在万年桥下的船上饮酒作乐,你知道吗?”
芸半真半假地对鲁夫人说:“有这回事啊,其中一个就是我呢!”于是将我们泊舟万年船的经过详细告诉她,鲁夫人大笑不已,疑团顿解,放心地离去了。
乾隆甲寅年(1794年)七月,我从广东归来。一同回家的同伴中,有位叫徐秀峰的,是我的表妹婿,他带回了一个小妾,向芸吹嘘小妾如何如何美丽,又邀芸去看了那个女子。芸后来见到秀峰便说:“美倒是挺美的,可惜少了些风韵气质。”
徐秀峰显然不太高兴,说:“如此说来,你夫君如果纳妾,必得是个美丽又有风韵的了?”
芸回道:“那是当然。”
从此后,芸便痴心着意地为我物色美而韵的女子,却总是钱物不济,无法如愿。
也是凑巧,有位叫温冷香的浙江名妓,此时正寓居在吴地,她作了四首题为《咏柳絮》的律诗,在吴地传得沸沸扬扬,好事者争相作诗与之唱和。我的好友、吴江人张闲憨素来非常欣赏温冷香,有一天带着温冷香的柳絮诗来向我索要和诗。芸因温冷香是妓女,很有些瞧不起,于是将诗稿闲置在一边不予理会。我看过诗稿后,一时手痒激起了诗兴,便依韵写了一首,其中有“触我春愁偏婉转,撩他离绪更缠绵”的诗句,芸看罢,忍不住连声称好。
第二年(1795年)秋天,记得是八月五日,我母亲准备带芸去虎丘游玩,张闲憨忽然来到我家说:“我也正要去游虎丘,今天特意邀请你当个‘探花使者’”。于是请我母亲和芸先行一步,约好在虎丘的半塘与我们相会,之后,闲憨将我拉到了温冷香的寓所。
见到温冷香,方知她已是半老徐娘。但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,尚不满十六岁,面容清秀,亭亭玉立,她的意态神韵,恰如“一泓秋水照人寒”的意境。与她寒暄交谈,见她知书达理,颇通文墨。她还有个妹妹叫文园,年纪尚小,是个充满稚气的小女孩儿。
我起初并没有什么痴心妄想,反倒觉得这样闲坐着与年青女子饮茶叙话,并不是我这个贫寒的读书人所能承受的,后来渐渐与她叙谈得深了,内心倒有些忐忑不宁起来,勉强地应答着她的问话。
后来,我终于瞅了个空儿,悄悄对张闲憨说:“我不过是一介贫士,你却找了这么个尤物来,成心耍我是不是?”
闲憨笑着说:“这是哪里的话。今天有位友人邀了憨园来与我相叙,偏偏这宴会的主人又被另一位尊贵的客人拉走了,我便代他邀请其他客人,于是邀请了你来。你就放宽心吧,别再为此烦恼多虑啦!”我这才安下心来。
到了半塘,两船相遇,我让憨园到母亲那只船上拜见我的母亲。芸与憨园相见,彼此竟是十分喜欢,欢欣愉悦的情绪恍似旧友重逢。她们携手登山,兴味盎然地欣赏名胜古迹。芸最喜欢在山巅之上欣赏触目空旷、白云悠然的风景,于是坐在山顶观赏了良久。
返回野芳滨后,将两只船停泊在一处,一行人又聚在一起欣然畅饮,气氛十分融洽。直到开船分别,芸对我说:“你去另一只船上陪张闲憨,把憨园留下来陪我可以么?”我答应了。于是拨转船头,与芸和憨园分别,在都亭桥登上了张闲憨的船。
到家时,更鼓已响三声。说到这一天的见闻,芸说:“今天总算见到美丽又有韵味的女子了!我已约了她明日来玩。我会想办法为你图谋,纳她为妾。”
我一下子被她吓着了,惊慌地说:“咱家可不是金屋,还能藏娇不成?我这穷书生岂敢生这样的痴心妄想?况且,你我夫妇二人此时正是伉俪情深,何必要找个外人掺和进来?”
芸却不管不顾地笑着说:“我就是喜欢她,你只管等着好了。”
第二天中午,憨园果然来了。芸待她极为殷勤,筵席上,我们三人以猜枚游戏作为行酒令,赢了吟诗,输了则罚酒,一时间,竟是其乐融融。直到席散,也没有听到芸说出一句为我纳妾的话。
憨园走后,芸说:“刚才我又与她悄悄约好,到十八日那天,她会再来,与我结为姊妹,你要多准备一些丰盛的酒菜。”又指了指手臂上的翡翠钏,颇有几分自得地笑着说:“彼时,若见这翡翠钏戴在憨园的臂上,说明事已办妥,大功告成。刚才我已经向她透露了这个意思,只是还未深入了解她的心思罢了。”事已至此,我也只好姑且照办了。
十八日那天,下起了倾盆大雨,憨园竟然冒雨赴约。芸将她带入内室,两人私聊了好久,方才挽着手走出房间。憨园见到我,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情,而芸的那只翡翠钏,已然戴在了憨园的手臂上。
芸拉着憨园焚香结盟,举行了结拜仪式。仪式过后,原准备三人安坐下来,继续饮酒对酌,无奈憨园之前已有计划,将去石湖游玩,因此向我们辞别后先行离去了。
憨园走后,芸欣喜地对我说:“佳人已得,夫君,你该怎样谢我这个媒人呢?”
我询问事情经过,芸说:“之前我悄悄打探她的心思,只怕她的心另有所属,方才我试探了她,知道她并没有其他中意的人。我问她:‘妹妹知道我今日的心思吗?’憨园说:‘蒙夫人抬举,这真是蓬蒿倚玉树,是我高攀了。但我母亲对我期待很高,这件事我恐怕自己做不了主的,希望彼此都能慢慢进行,争取我母亲同意,这才有成功的希望。’然后,我脱下翡翠钏给她戴上,我说:‘玉取其坚,并且又有团圆不断的意思,将这钏送给妹妹,妹妹戴上它要时时珍惜,以期待最终能团圆美满。’憨园当时回答我说:‘团聚合好,这权力是在夫人您的手上了。’这样看来,憨园的心是已经得到了,即使有阻碍,也一定是她的母亲温冷香。再想办法攻克这个难关吧。”
看着芸认真的样子,我忽然想到李渔的戏剧《怜香伴》,说的是石坚的妻子认识了一位名叫曹语花的女子,便一心想将这女子说合给自己的丈夫,历经几番周折和劝说后,曹语花最终嫁给了石坚。我笑着问:“夫人这是在效仿李渔《怜香伴》的故事?”芸踌躇满志道:“那是当然。”
自此之后,芸和我是无日不谈憨园了。但世事难料,最后芸被有势力的人夺去,芸为我纳妾的计划就此成了泡影。而芸,竟为此抑郁成疾,最后香消玉殒,带着幽怨和遗憾离开了人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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